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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兵的很多事,已經不記得了。也不知道我記得的這些,是虛構還是真實。有時人的記憶會騙人,還有的時候,我們會不自覺地創造不存在的記憶。最近讀書壓力大,休息時間就寫寫故事,當作休閒。雖然故事的細節不一定是真實的,但那些記憶,對我來說,卻是真實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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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被分發到的單位,是憲兵某個指揮部的隨隊連,單位最高指揮官是少將,裡面長官如雲。雖然我是少尉軍官,但是在指揮部裡,到處都要敬禮,走在走廊上,幾乎各個都是校級以上的長官,敬禮敬到手酸,所以平時沒事,就待在自己的辦公室裡。實在很羨慕那些被分到獨立連隊的同梯,特別是分到去守慈湖的老王,那的最高軍官是上尉連長,除了連長,輔導長最大!(和副連長平起平坐)
 
前任輔導長是個能幹講理的人,交接後就要調任至另一個單位,年紀輕輕,就中尉站上尉缺,是長官面前的紅人!跟著他見習的時候,像所有的菜鳥預官輔導長一樣,我最常問的一句話是:「學長,在這個單位會不會很累啊?」聽到這個問題,學長若有所思地對我說:「學弟,這要看你的人際關係了。」人際關係?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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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部隊後的第一個星期四—政治作戰教育。這是輔導長一週一次的重頭戲,又稱莒光日。莒光日讓我想到金門島上的那四個大字—勿忘在莒。我已經忘記蔣公所講的「莒」是什麼東西或事件了,但相信所有的預官輔導長應該都不會忘記莒光日這個日子吧—那是我們被長官督導的日子,是我們接受軍中倫理嚴酷考驗的日子,是我們學習應對進退的日子,也是我們掙扎生存的日子。
 
早上先是領讀奮鬥月刊,內容實在無聊之極。有時是先總統蔣公的一些遺作,有實是陳總統就職典禮的演講稿…類型五花八門,但內容竟是出乎意料的一致,不外乎場面話、客套化和精神訓話!用完早餐後,全連集合觀賞華視的莒光園地。片頭曲我已經忘記是哪一首軍歌了,但是按規定,所有人都要跟著電視一起唱。一整連的憲兵坐在教室,看著電視,根電視著唱軍歌,那畫面實在很壯觀,好像在一個50人包廂的卡拉OK唱歌一樣。
 
軍旅生涯第一次親自主持莒光日,新手上路。營輔導長特別從營部坐了一個小時的車趕來,親自坐鎮督軍,大概是怕我這個菜鳥輔導長壓不住指揮部各級長官的督導,出了事他也脫不了關係。我的政戰協辦事前朝遺老,深黯應輔督導官的各樣要領,所以把教室佈置的整整期期的,講桌上擺滿各式各樣的教材和裝飾品,營輔導長、連長和我依序入座。那天心情特別緊張,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。
 
莒光日進行到一半,一位中校無預警地走進教室(又稱中山室)。我慌張地看著營輔導長,營輔導長小聲對我說:「別慌,是監察官,自己人。」說完營輔導長起身,滿臉堆笑地對那位中校說:「唉優,學長阿,今天怎麼有空來這走走啊?」「呵呵…志祥,親自為你的小輔導長壓陣啊!他面子可不小喔。」「哪裡哪裡,以後還需要請學長多觀照觀照我這個小輔導長,剛下部隊,很多是都要學習。以後他不懂得地方,麻煩學長多幫襯他些,教教他。有學長你在這親自指點,以後我就放心啦…哈哈。」兩個人笑得很開懷,我則是站得直挺挺的,拿出入伍訓時,單兵徒手教練的訓練成果,用一個我所能做到最標準的立正姿勢站在監察官旁邊,大聲喊聲:「監察官好!」
 
監察官和營輔導長說完,轉身對我說:「這是督導單,自己寫一寫,在拿來給我簽名。記得,至少寫一兩條缺失,不然我這個督導官多沒面子阿。」我一臉疑惑看著營輔導長,心中納悶著,督導單不是督導官一邊檢查一邊要寫的嗎?怎麼會要我自己寫?營輔導長看我一時無法會意,笑笑地提醒我:「X的,還不快謝謝監察官。」我拿著督導單,開始一條一條寫。最後營輔導長還是不放心的提醒我一句:「缺失寫一條小的就好了,不要給我寫什麼大的啊!」
 
對一個沒有被督導過的人來講,寫督導單是個困難的差事。督導單基本上就是一張B4的大紙,分上下兩欄,上欄是各式各樣檢查的項目,一張督導單大約25~40的項目。督導的內容視長官的專長而定,如果是監察官,當然主要的項目就是監察工作:保防官就是保防工作…以此類推。下欄則是空白,讓督導官把「所見事實」寫下來。假設上欄是「是否依規定宣導軍記通報第12號?」那們所見事實一欄通常會寫「抽查二兵王定寶,該員對內容了解熟悉。早晚均對在營士官兵宣導,並紀錄備查。」或是「抽查政戰紀要,無紀錄備查」,前者代表OK,後者代表缺失。不過這些都是我上手後才知道的事。
 
我看著生平第一張督導單,頭腦一片空白。實在不知該如何下筆。第一,官樣的文章不是我的專長。第二,沒有範本參考,根本不知道要寫什麼。第三,也許是因為緊張吧。
 
還好我的協辦(我的私人秘書)阿村機伶,提醒我在辦公室的某一個歸文櫃內有一疊過去的督導紀錄,我們把他翻出來,當作是參考範本,然後像是小學生一樣,把每一題都填上「無缺失且有豐富內容的答案」,並苦思什麼樣的缺失是「小缺失」。
 
依經驗和常識,沒有一個單位是完美無缺的,所以至少要有一項缺失來證明督導的真實性。這實在是督導的矛盾之處:督導的目的就是希望各單位能依規定做好份內的工作,但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期待任何一個單位可以作好所有的事,所以一定要有缺失。至於什麼樣的缺失是可容忍的?什麼樣的缺失是嚴重的?這卻要靠經驗了,我花了半年才摸透其中的奧妙。好不容易花了20幾分鐘,終於掰完督導單,把督導單給監察官呈閱,期待從他的臉上看到滿意的表情。我可是用在學校寫報告的精神在寫這份督導單的啊!
 
監察官滿意的把督導單拿去看,才看第一眼,就開始破口大罵:「他X的,你是白痴啊!你用原子筆寫叫我怎麼擦掉重寫阿?你以為主任認不出我的筆跡。每一分呈上去的督導單筆跡都不一樣,你叫我怎麼交代?」我雙手緊貼,立正站在他面前,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什麼事。「還有,寫那麼多,你要我抄到手酸啊!我業務很多,不是成天無所事事,閒在那沒事幹,你寫這麼多,要我抄到什麼時候?!」
 
營輔導長這時趕快過來打圓場:「學長,新來的,不懂就教教嗎。」然後轉過頭來對我說:「還不快下去指揮部拿一張新的督導單來,用鉛筆重寫一張『合用』的拿來給監察官!」
 
事情終於平順落幕。監察官滿意的拿著最新版本的督導單回辦公室。莒光日教學結束後,營輔導長到我的辦公室來休息。我心想應該不免被刮一頓,戰戰兢兢地陪學長(政戰幹部彼此互稱學長學弟,因為都在政戰學校受過訓)走進辦公室。他坐在沙發上,一臉倦容。我心裡真希望學長累了,最好就這樣睡著。突然,他開口對我說:「怎麼樣,沒被嚇到吧?」「學長,還好。」我勉強擠出這句話,心想不知道之後要怎麼被電。「這就對了,當輔導長,心臟就是要大顆,特別你在指揮部,到處都是長官,心臟不大點,什麼都做不了。大家都是做個樣子,監察官學長和我是老交情了,不會怎麼樣的…」出乎我的意料外,學長不但沒罵我,還鼓勵了我一翻,叫我好好幹,讓長官對我有好印象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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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在指揮部的日子,自己像是小弟不像軍官,長官的呼喚我要隨傳隨到。有時借相機,有時借人辦事,還有時,只是無聊,想找人聊天說話,吹吹自己當年幹連輔導長時的豐功偉業!我就只得站在那,等到長官講完自己的輝煌歷史,我趕緊說自己有事需要回辦公室處理。
 
在指揮部待了兩個月,終於隨部隊就移防到基地。脫離了眾多的長官,脫離了指揮部,來到基地,每天就事做體能和戰技的訓練。雖然基地體能訓練重很多,但比起在指揮部低聲下氣的生活,不知道好了多少倍。由於在指揮部的兩個月和那邊的長官相處的「還不錯」,所以每次指揮部有人來督導,營輔導長都指定我們連來代表督導。而我,不免又要再聽一次這些學長的輝煌歷史和豐功偉業…一次又一次,一次又一次。十之八九,到最後督導單都是要我自己寫。而我,也學會放支鉛筆在辦公桌旁,專門在這種時候派上用場。
 
半年多後,營上有個新的少尉連輔導長來報到,營輔導長把他交給我訓練,讓我帶他熟悉輔導長的業務和生活。像之前帶我的學長一樣,我把他帶在身邊,告訴他每天的例行公事和督導時要特別注意的地方。像半年前的我一樣,菜鳥學弟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:「學長,在這個單位會不會很辛苦啊?」我突然想起之前學長講對我說的話,不禁脫口而出地說:「學弟,這要看你的人際關係了。」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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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兵會影響一個人,有些是好的,也有些不見得好。有些事我努力避免;有些態度,我努力去抗拒。然而隨著時間的過去,我發現自己沒有想像中的堅強,也沒有想像中的有毅力。當兵讓我了解到一件事:要堅持理想不是件容易的事;但要放棄理想,卻只是舉手之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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